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……”一阙《关雎》,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生命记忆的源头,也出现在华夏文明的源头。已经很难确认《诗经》诞生的确切年代了,至于究竟是哪一个不平凡的喉咙,最先吟出中国诗歌第一行嘹亮的音符,更是无从查考。每当读罢《诗经》,我常常不禁要问自己:为什么斑驳的岁月并未使《诗经》里绽亮的意象生出铜绿,无涯的空间更未令远古诗歌包含的丰富信息在传递过程中蒙受损失?当暗黄的纸页间错落的诗行成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,当代诗歌,又为何离我们这般遥远?
与诗人共同生存在这个世界里,应当说是我们的幸运。诗,使灰黯变得多彩,使短暂变得永久,使有限成为无限,使腐朽化为神奇;诗,使生命中许多的不可能最终成为可能。诗使人类充分体验到情感的欢畅与智慧的奇谲。无数的新诗正散布在我们周围,如星雨,如花瓣,飘散在我们的日子深处。它们与我们相距那么近,伸手可触,然而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呢?是因为李白李贺李商隐都已在历史的尘烟里隐退,而浮华的现世,不再造就王维王勃王昌龄了吗?现在就下这样的结论,未免太匆忙了一点。惟一的解释,就是它们未曾经历过时间的淘洗。一首诗若成为绝唱,是不能省略这一手续的。于是明白了,好诗的诞生,是天才与时间的共同结果,而读诗,是需要一个时间的距离的。
因为有了时间的距离,古诗里的字句,才化成水底的珊瑚,美丽而持久。所以,《诗经》里的蒹葭,白露的痕迹依稀可辨;骆宾王的“西陆蝉声”,依然如丝如缕;陈子昂的幽州台温庭筠的五丈原,慷慨悲凉之气未改;而王之涣的“黄河远上白云间”与王翰的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,将同一个凉州,锁定在心灵的地图上。古诗如酒,存放得久了,便经历了一场美妙的发酵。我们要感谢酿酒师,同时更应对时间产生由衷的敬意。
在隔过了久远的时间之后,我们再去读它们,已不再是普通的阅读,这些诗的年龄与生命力,使我们升起由衷的敬畏感。如同啜饮一樽古酒,每一滴不曾挥发的汁液,都是与时间抗争的结果,令我们不能不感到激动,不能不肃然起敬。这种“先入为主”的敬意,在阅读同代人的诗作时,是不常有的。
其实,既然诗是诗人灵智的闪光留下的痕迹,那么,构思的机巧,应当只有一次效用。就像对一部悬念小说的欣赏,应当是“一次性”的,谜底揭开之后,再去重读,恐怕就会失去初读的那份奇妙感受。按说,诗也一样。名诗佳句,诵过千遍之后,熟稔到了不加思索便可脱口而出的程度,理应不再有任何新鲜的刺激了吧,这似乎应是旧诗的劣势、新诗的优势,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。比如李太白的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比如李商隐的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,比如刘禹锡的“人世几回伤往事,山形依旧枕寒流”,比如王昌龄的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”……每次品读,心灵都如初读一般悸动,每次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这些诗中名句是在诗人高度敏感的情感酒窖里酿制的,它们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心灵的麻木。于是,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吟诵当中,我们对世界对生命对完美对缺憾的体察一天一天地深化,直到有一天,我们发现,诗歌最终成为我们精神的源泉与归宿。读诗,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更深厚的意义,同时也使诗歌本身的魅力一次次地深化和升值。地老天荒,美人迟暮,只有诗,常读常新。诗不会老,就更不会死。在诗歌的低潮时期,我从未对诗失去信念,原因也正在这里。